文明史正本清源——人的政治本质：自主性不是依附性

魏林文

【本文是序列文章中的一个篇目。序列文章的总题目：《讲讲人世的道理：做平等人不做“道德人”》。序列文章自2015年3月开始写作。各个篇目刊发的顺序，不是序列文章的篇目顺序】

June 27, 2017

做平等人不做“道德人”——讲讲人世的道理

文明史正本清源——人的政治本质：自主性不是依附性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把“人活在世”提为起头问题（original question）。“是因为（治理众人的权力）缘故，人才有食有衣；还是人之衣食不是得自统治权力？……很明显不是政治理论造出人来。人得有衣食生存世上，生计之物是大自然所给予。造物主造大地海洋、造各种天物供人以为生计（原始人类所采集的果实/猎获的猎物/捕捞的鱼等）。”【1】又说道，“把人赖以活命的物叫做财物，这所说养命之物全都得自造物主大自然。”【2】人得有生计物料赖以生存、治理众人的政治权力——此两者是先有搭台后有登场。人生存世上在先，再才轮到治权施行治理。“大自然供应人的生计财利，治理众人充其量不过是使自然形态成为有序。这就好比织工把羊毛做成织物，但不是因为织工才有羊毛，……”【3】

起头问题联系到文明史。文明始于威权制度。自文明发源到今时代，威权自称有理是所谓给予民众利益。史上最早法典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把国王汉穆拉比说成民众福星。中国上古时代夏朝，民众怨愤压迫奴役，诅咒“与王同死！”【4】官学另讲一套理。典籍记载王训民说，“我哪里是压迫你们，我是为着养活你们！”【5】民众不遵王命（“弗率”），王拿“端人碗服人管”训斥民：你们好比船上人，靠我把你们渡上岸，若不然你们无衣无食只有等死！【6】近世《古史辨》史家揭示，一部中国思想史是“王权创世/王权养民”造神史。千百年正统学说虚构“王制为政治的偶像”。民众能够活在人世，全靠王的大能大德。从黄帝设官置监、迎日推策、播殖五谷、驯化鸟售，到历代王朝予民众安居乐业——没有王就没有中国这个国、就没有中国民族这个族。所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文明始于专制制度，西方亦然；其与传统文明分途是古典时代后事。古希腊有了城邦民主制的实践。然而传统观念影响犹存。按照哲人们的政体思想，初民英杰王制是“造福民众”德政。开国之王“……聚集众人建城立国，开疆拓土给民分田地。”【7】亚里士多德否认统治/被统治是给予利益的关系。他从人与人关系之发生从头讲起。人与人关系因由人类群居。群居性首先是生物性：大自然造化众多群居物种。然唯有人类演化进到文明社会。故此人类是“政治物种”（政治性或社会性）【8】。考察人类史，王权制度的前身族长统领族人，是宗亲的个体/群体关系。“出族之人、（宗法）法外人、不食家灶烟火之人”【9】——指自绝于宗亲的亡命人。追溯到更早期，史前人类种群头人统领众人：顺从头人被容留在群体，免于落到孤身绝境不保生命。

继后进到政治社会，人与人关系发生质的改变：由先前宗亲共利益关系，异变为统治者/被统治者利益对立（参见前文《“家”经济共同体》及《初始文明的形态》）。传统文明的社会结构是权力本位——政治权力是社会生活运转的轴心。中国式体制是传统文明及其利益依附伦理的范型。政权控制社会的经济命脉（普天王土体制），民众除非依附权力否则不得生计。孟子的王权“制民之产”（为民众制产置业）思想，讲民众生计财利来源于统治权力，民生系于统治者行仁政。荀子径直把治国（社会治理）叫做“养天下”。【10】《易经》唱颂王权说，“王吃饭不吃独食，心系供养天下众人。”【11】政治信条“天生民作之君”宣扬威权统治宿命论：政治社会（天生民）以王权制度（作之君）为前提——威权统治负起“养天下”社会责任。

亚里士多德正本清源：人的政治本质是自主性不是依附性。说到尽头，人类群居不是因由利益依附。“人类结群为生是出于天性，不是因为要靠他人给予财利才能生存。”【12】宗亲统领制式（史前种群/氏族），不是因由利益依附；更不要说靠国家暴力作为支撑的威权统治。众人结为社会——社会寓意利益共同体。传统观念把共同利益说成利益上民依附王。亚里士多德揭示共同利益的涵义。文明起源是人类生存模式的根本性变迁：从史前食物采集者而为文明社会财富生产者。社会化劳动分工/商品交换，“人际之间相互满足各人的生计需求”。【13】可见共同利益的涵义是分工/交换人际协同。人生计自立——在文明社会“个人各别地谋福利”，实现形态是分工/交换社会化生活模式。【14】

天赋生计资财（人生存自立），中国诸子百家中自然主义学派也有此深邃思想。老庄认为既存权力体制是约束人性的桎梏。其所构想的自然之道，人如牛马悠然自活。由革除权力走到弃绝文明之本身，错在把既存权力体制等同社会化生活模式：免除权力祸害，唯一只有弃绝文明社会。反观亚里士多德认为社会化是人类进步。分工/交换带来“生活品质提升”。【15】因文明发源之史实的缘故，传统文明自带威权体制之毒瘤。诚然文明的社会化模式是人类之利。“人们付出承受巨大痛苦的代价而生活（在政治社会）”。【16】传统文明的专制属性，亚里士多德指认之是“制度性痼疾”（the evils of existence）【17】（他关于“权力恶性”的思想参见《“限制权力”政治路线思想传统》一文。）

解析传统文明的威权祸害，社会化（政治社会）必得有治权——必不可少是治理而不是威权。威权体制不是人类的宿命。为威权所祸害，只因文明始于王制、威权占了先机。故此人类正道在于制度“创制”。人有思想是理性人（人类是“政治物种”）。对比原始人类群居出于“天理”，文明人类结为社会建立邦国有着理性目的性：“……以福利（好的生活）为目的：个人以此为目的、邦国以此为目的。”【18】个人目的性、社会目的性相一致，实现于分工/交换社会化协同。亚里士多德论证说，政治哲学的使命是探究“人生道理”（ideal of life）指示的“最好体制”，其现实政治意义在于，“既存制度都是走在错误的路向”。【19】错误路向错在抹杀人的自主性。“邦国理当是自由人们组成的社会”。【20】

自由社会是基于个人自主性的自治体制。评说古希腊邦国的自治体制实践，亚里士多德指出，社会治理建立在“社会基层”自治的基石之上。【21】制度创制的旨意，是由权力本位而为社会本位之文明转型。“小政府大社会”——社会治理交由社会自身。众人事众人管，拿一班学生作比。须得有人干擦黑板之类；学生众人轮流值日，不曾有过设擦黑板专职专人。古往今来专制统治者唱“人民公仆/服务人民”的高调，所谓舍弃自己为着社会众人。社会公务社会自理：社会无需公仆。公仆/服务名头背后，是垄断权力藉以取得特权制度的权力红利。专制统治赖以存续，是靠禁锢民众的思想。破除专制思想观念，政治之理其实是明然之理。亚里士多德说，“从常情讲或从正义讲，一人为众人的王不合理不公义，……好王统治众好人、抑或坏王统治众坏人，都同样不合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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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nd we have found the answer to our original question, Whether the art of getting wealth is the business of the manager of a household and of the statesman or not their business?... For as political science does not make men, but takes them from nature and uses them, so too nature provides them with earth or sea or the like as a source of food.” 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一卷第十章

【2】“Property, in the sense of a bare livelihood, seems to be given by nature herself to all,...” 见《政治学》第一卷第八章

【3】 “At this stage begins the duty of the manager of a household, who has to order the things which nature supplies; he may be compared to the weaver who has not to make but to use wool,...” ——亚里士多德写道，“在搭好这个台（天赋资财）之后，再才有了（治家/治国）治理体制的设制；……”参见《政治学》第一卷第十章

【4】中国上古夏朝时代，民众不堪夏桀的压迫奴役，发出“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诅咒。见《尚书 汤誓》

【5】“你们的生命是我从上天那里请求接续下来，我哪里是压迫你们，我是为着养活你们！”——“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见《尚书 盘庚》

【6】王训斥“弗率”民众说，“……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见《尚书 盘庚》

【7】“For the first chiefs were benefactors of the people in arts or arms; they either gathered them into a community, or procured land for them; and thus they became kings of voluntary subjects, ...”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十四章

【8】“...that man is by nature a political animal.”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9】“...Tribeless, lawless, hearthless one....” 见《政治学》第一卷第二章

【10】荀子说，“分出贫富贵贱等级差别，实行等级制统治，这是养天下的根本之所在。”——“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荀子·王制》

【11】《易经 大畜》彖曰：“不家食，吉，养贤也。”

【12】“...men, even when they do not require one another’s help, desire to live together;...”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13】亚里士多德写道，“在每一个建邦立国的地方，必定是有买有卖。因为有买有卖，人们相互供应各自所需。这是赖以组织邦国的经济生活的基础——人类结为群体组建邦国正是为着这一经济生活的目的。”——“For in every state there must inevitably be buyers and sellers who will supply one another’s wants; this is the readiest way to make a state self-sufficing and so fulfill the purpose for which men come together into one state.” 见《政治学》第六卷第八章

【14】亚里士多德写道，“……众人因为共同利益走到一起结为社会，（分工/交换人际协同）是个人各别地谋福利的社会化实现形态”——“...they are also brought together by their common interests in proportion as they severally attain to any measure of well-being. ”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15】亚里士多德说，为着生活在文明社会人们结为群体维系政治社会，因为文明化寓意“生活品质提升”。—— “...for the sake of mere life (in which there is possibly some noble element...) mankind meet together and maintain the political community.” 参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16】“And we all see that men cling to life even at the cost of enduring great misfortune, seeming to find in life a natural sweetness and happiness.”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17】文明社会生活系于“（社会化生活模式）带来的好处不是整个地被（权力体制的）坏处所败坏”。——“... so long as the evils of existence do not greatly overbalance the good... ”参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这里亚里士多德以“制度性痼疾”（the evils of existence）指称传统文明的威权体制毒瘤。

【18】“...attain to any measure of well-being. This is certainly the chief end, both of individuals and of states.” 见《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19】“Our purpose is to consider what form of political community is best of all for those who are most able to realize their ideal of life....all the constitutions with which we are acquainted are faulty.” 见《政治学》第二卷第一章

【20】“...a state is a community of freemen.”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三卷第六章

【21】“……理政职务的轮替制，循自下而上的运作机制，基于部族及国家建制最基层的社会自治，直到每一个人都轮到担当公职。”——“... come into office by turns, and are elected out of the tribes and the very smallest divisions of the state, until every one has obtained office in his turn. ”见《政治学》第四卷第十四章。

【22】“...it is neither expedient nor just that one man should be lord of all, ...Neither should a good man be lord over good men, nor a bad man over bad.”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三卷第十七章